李秋香：文化遗产保护——诸葛村保护追踪

本文整理自2016清华同衡第四届学术周“在地视野下的文化遗产保护”专场

清华大学建筑学院高级工程师 李秋香

中国传统村落是指村落形成较早，拥有较丰富的文化与自然资源，具有一定历史、文化、科学、艺术、经济、社会价值，应予以保护的村落。中国传统村落是农耕文明的精髓和中华民族的根基，蕴藏着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与自然生态景观资源，是我国乡村历史、文化、自然遗产的“活化石”和“博物馆”，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和中华民族的精神家园。

据报道，调查显示，2000年，我国自然村总数为363万个，到2010年已锐减为271万个，这意味着每天要消失200多个，其中包含大量传统村落。有学者称，“每座古村落都是一部厚重的书，不能没等我们去认真翻阅，它们就消失不见了”。网友“残荷听雨”认为，一些古村落的消失，主要是因为保护不当，村子生活存在一些现实问题，村落贫穷落后留不住村民，商业开发也容不下村民，如果村落建设只见物不见人，它就会像没了神、丢了魂，失去了“烟火气”的滋养。

那么，究竟如何保护这些传统村落，才能让其在保留古风古貌的基础上重新焕发活力，重构新乡村文明。

浙江省兰溪市诸葛村2014年第二批列入中央财政支持范围的中国传统村落名单，作为江南诸葛姓氏集中的聚居地，其区位、宗族与商会协同的管理模式、独特的村落环境与民居建筑等特征突出。1991年起，清华大学建筑学院乡土研究组团队进行了深入和细致的调查、测绘、研究，并出版专著《诸葛村》，二十多年来经历了从发现到呼吁，从研究整理到规划、长期顾问服务的历程。

学术工作最重要的贡献是创造或发现新领域、新方法、解决研究中的问题。这几点，我们团队在二十几年来的乡土建筑研究及村落保护中都收获了预期的成果。

在研究和保护中，我们对具有鲜明特质的古村落进行保护性的追踪。当然保护不是一厢情愿，地方上，尤其是被保护村落的本体，要有保护的自觉，才可能保护好。

诸葛村是我们长期保护性跟踪的村落之一。在文化遗产保护开展较早的发达国家，对某幢历史建筑进行长期维护保护的实例很多，但对一个村落进行整体地保护跟踪，目前还是独一无二的。

为什么要跟踪保护？时代快速发展中，在村落迅速消失的情况下，能及时快速地为保护护航，建立起完善的村落保护机制，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最大限度地保住我们祖先留下来的文化遗产，避免和减少在社会发展中，有历史价值的古村落遭到毁灭和破坏，同时在跟踪中找到更为科学的保护方法，起到借鉴作用。

1诸葛村——江南地区古村落的典型

1989年乡土建筑研究所成立，开展乡土建筑也就是古村落的研究。1991年至1992年期间我们对诸葛村进行了调研、测绘、访问，在村子里一待就是半个多月、一个月，深入的研究让我们爱上了这个村落，也认识了它重要的文化历史价值。

这样一座有700多年历史的村落，村落格局及大部分建筑均完好，是一座中国江南地区古村落的典范，历史信息丰富独特，意义重大，是研究中国文化史的重要实物载体。

2诸葛村研究及村落整体保护的提出

然而，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拆老房建新房铺天盖地在古村落中刮起，当时国家政策法规处于空白，古村落已损失大半，且势头不减。在这样的形势下，这个在我们的研究中被定位为“中国江南地区古村落的典型”的诸葛村该怎么办？难道任凭它在汹涌的大潮中消失殆尽吗？绝对不行！

1994年《诸葛村》乡土建筑研究一书在台湾出版，引起文化历史建筑等各界的关注，也自然担忧起古村的未来。陈志华老师是乡土建筑研究团队的学术带头人，他是第一批公派到欧洲学习文化遗产保护的学者。回来后对我国遗产保护感触颇深，他说：“没有乡土文化的中国文化史是残缺不全的，不研究乡土文化就不能了解我们这个民族”。在他的带领下，保护成为大家一致的愿望。

1995年我们为诸葛村制订了《诸葛村保护规划》，这是国内第一个村落规划，也是第一次提出对古村落整体保护的概念，这个概念一经提出，便引起了激烈的讨论和业内的广泛关注，质疑声一片。但是，只有完整的保护，才能将大量物质、非物质的信息在一个完整的体系中，有机地保留下来。

激烈的争论之后，最终还是得到了认可。1996年，诸葛村被国务院公布为第四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97年《诸葛村保护规划》论证通过，它成为全国第一个进行整体保护的村子。它的保护是否成功，是否能提供完好的典范意义重大。因为是第一个村落规划，保护过程中很多问题也早于别处出现。

3刹车造假破坏回归科学保护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正是旅游业迅猛发展时期，兰溪市很想借助老村现有资源发展旅游，于是某领导亲自挂帅宣传，开发旅游要满足老百姓的好奇心理，新鲜感，可以“无中生有，虚中生实”，授意将诸葛村的村名改为“诸葛八卦村”，又将诸葛大公堂前的椭圆形水塘（钟塘），填埋了一半，搞了一个阴阳太极图的样子来呼应八卦村名。

同期，诸葛村北漏塘的进村口，保护规划中的建设控制地带内，又建起一排40间，二层的仿古建筑，称为“市长工程”，做旅游接待使用。这四十间一长溜房子，开间大小样式相同，村民戏称为“火车皮”，严重破坏了诸葛村原有水口的景观和风貌。这一造假的做法让大量的游客，甚至一些专业工作者们上当受骗。以至全国上下一时间众多村落纷纷效仿，仅诸葛村附近就生出太极星象村，阴阳八卦镇等村，造成极坏影响。这几件对村落无情破坏的事，令我们十分震惊。

这位领导不懂得，利用资源首先要保护资源。而保护古村落，首先就是保护它的历史证迹。诸葛村基本而主要的价值，是它蕴含着丰富而真实的历史文化印迹，所以破坏它们的真实性是最愚蠢的。这个村子是富有历史意义的无价之宝。而“无中生有，虚中生实”的做法破坏了它的历史文化价值，这就是在犯罪。

4护航村落技术指导

情况非常紧迫。1998年我和陈志华老师来到村里，与诸葛书记，当时还有一位浙江省考古所研究员一起来探讨，议题就是现在已到了一个最危急的时刻，诸葛村下面的路该怎么走？毫无疑问，是加强保护，坚决按照“保护为主，抢救第一，合理利用，加强管理”的原则，让每一个保护措施的实施，都要成为下一步保护的基石。按照已审批的《诸葛村保护规划》来整治清理和保护，不拆一座老屋，不砍一棵树，不占一分农地，不搞人工景观，不允许再出现造假的类似破坏。也呼吁政府加强古村保护。

达成共识，我们成为诸葛村的保护顾问，与村子建立起长期保护责任义务，每年到村里进行一到两次的咨询与技术指导，提出建议，解决问题。仔细制定每一年的保护、维护、修缮、修复等工作计划，针对每幢建筑、环境，选出修缮、维护、整治的最佳方案，不按照套路行事，同时检查前一年的计划进展及出现的问题，及时纠偏，总结提高。再制定下一年应该进行的各项计划。

讨论的问题从老宅抢救修缮到新区建设，水塘排污到大环境绿化整治，从宏观到具细的都有，专家团队与村落融为一体。经过一段时间，村落村民保护意识逐渐增强提升，村落保护有了很大的起色。

1999年1月，由市里主管的诸葛旅游公司经营权下放给诸葛村，从政府管理到自己管理，体制的重大改变，对诸葛村是个新的考验，尤其是对班子的带头人诸葛坤亨，压力非常大。因此专家团队在技术指导中的护航意义更加重大。

可以说，近二十年来诸葛村的保护没有再走弯路，没有再遭到之前的人为破坏，朝着一个理想状态，即习主席近日提到“努力走出一条符合国情的文物保护利用之路”古村保护、旅游发展、合理利用等有效结合的道路发展。

而对村中已造成的破坏景点暂时不动，所有经费都用到刀刃上。破坏的景观什么时候恢复？陈老师说，先留着作为一个教训也好，相信早晚有一天会把它拆除。

5每一个保护措施都成为下一步保护的基石

在保护的历程中，诸葛村一路跨出了保护中最艰辛的几大步，实现了每走一步都是下一个保护措施的基石。

1958年大跃进时期，诸葛村原商业区上塘（水塘）被填埋，建起了四座二、三层的砖房，原有商业区里的建筑也被遭到部分破坏，环境拥挤、杂乱，全村水道淤堵，很多清水塘成为臭水塘，村民生活极不方便。2001年在诸葛坤亨书记的主持下，才斥资1000万，重新挖出水塘，恢复上塘老商业街的原貌。当时经营权刚下放给诸葛村，村集体没有资金，所用经费都是村干部及村民共同筹措，十分艰难。但他们最终坚持下来。接下来的十几年间，诸葛村有几次重大举措，都是秉承每一个保护措施都为下一步保护奠基的理念。

其一，恢复被填埋的上塘。

水塘的恢复将被破坏的村落结构又完整恢复了，村落景观美了村民信心大增。也给诸葛村旅游业带来不小的收益，村集体和村民得到了实惠。

伴随着上塘的恢复，一系列保护工作有序的进展：1、道路改造；2、管道线路入地；3、拆除100多个露天粪缸，建新厕所；4、拆除私搭乱建的影响村容村貌的现代建筑；5、村外开辟新区，改善、缓解村民的居住困难，提升百姓居住水平；6、将过度发展的商业转移到村外；7、有计划地将文革时期被拆的水口建筑，牌坊及穿心亭等散落的建筑构件，搜集并修复，恢复村口标志性建筑群；8、建立起村集体的传统建筑施工队；等等……

其二，环村落周边环境大面积的绿化保养。

诸葛村生态环境不是很好，农业学大寨时期植被破坏严重，周边邻近的村庄新房林立，直接影响诸葛村的外围景观。为了让诸葛村恢复原有生态环境景观，2005至2007年，村里做出重大举措，开始有计划地进行村居环境优化。按照诸葛村山冈小丘的特点自古经营药业的特点，租用村民的自留田及山坡地，用了三年多的时间种植了50万棵乔木和果树，如今村落周围绿树成荫，荷塘连片，村民的生活环境、村落生态环境日益优化。

其三，文创传承的启动。

2010年起诸葛村利用空闲的老建筑办起各种展览，如农业用具展，手工艺造酒、榨油等展览。我们研究团队为其设计了“乡土文化博物馆”的展览，2014年又设计了“诸葛药业及药业历史展”，展览布置在老建筑中，同时置身老建筑中感受和回味历史沧桑。

二十年来发掘和保护了很多非物质文化遗产，还定期与日本、韩国等进行诸葛亮文化交流，以及国内四川、山东等诸葛氏联谊会定期开诸葛亮研讨会等。现在诸葛村就是一个活态的乡土建筑文化博物馆。

其四，在诸葛村保护整个古村的同时，完善自身体制。

诸葛村现在又要跨出新的一步，提升村内老建筑中乡民居住水平，让住在老建筑里的人一样能享受到现代生活的方便、舒适，享受到城里人不能享受到的清净、悠然的慢生活情调。改造提升一定是在保护好老建筑的前提下进行。提升后的民宅可自用，多出的也可做民宿出租，也可做休闲养老，也可作文化创意等多种多样的形式，让旅游者在游览中体味诸葛文化的特色，打出诸葛游览的品牌。我们会一如既往地支持和参与。

诸葛村目前已成为享誉国内外的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全国首批特色景观旅游名村、全国生态文化村。景区年旅游综合收入2000多万元，村集体固定资产比1995年增长100倍。诸葛村的带头人的理念让老百姓共同富裕起来了，为此得到百姓的支持拥护。

 “护航”是指用武装力量或权利对事物的发展进程实施保护。古村落保护的护航是要用我们专业知识和责任对其发展进程实施保护(保驾护航)，让村落保护的路走得更长更好。这就是我们这些年为古村落追踪护航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