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嘉兴马家浜文化博物馆 | 同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
其他来源:同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投稿 2021-03-08
项目名称:马家浜文化博物馆
项目地点:浙江省嘉兴市马家浜文化遗址东南
建筑面积:7 840 m²
设计时间:2016年
建成时间:2019年
建设单位:嘉兴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
设计团队:曾群、吴敏、李荣荣、马忠、冯菀垚、陈伟鹏、孙嘉秋
结构团队:陈曦、奚嘉锴
给排水团队:施锦岳、季兴立
暖通团队:周谨、边争
电气团队:谷屹岩、陈蓉瑛
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和嘉兴博物馆编著的《马家浜》一书,读者仿佛能够进入一个与此时此地相距甚远的上古世界:磨损的石器残片,残余的人类和动物骨骸,碳化的农作物种子,重新缀合的陶制器物。如果说“文化”可以被理解为一种由符号组成的诠释结构,那么正是作为符号之物而存在的上述文物遗存构建起了一个可供诠释的空间[1] 。借助这些符号,考古学家得以反溯、描摹出一种文化形态,而非专业的读者则被激发起一种关于远古的想象。
从一本关于远古文明的研究论著到一座关于它的博物馆,符号及其诠释作用始终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与纸质媒介的研究论著相比,遗址博物馆作为一种空间媒介,不仅呈现了文物遗存本身,也构成了呈现这些文物遗存的容器。由此,作为容器的它可以被视为另一种层面上的符号,并参与到对文化的理解和诠释中来[2]。正如符号总是存在于其诠释对象和其接受对象所构成的互动关系之中,一座遗址博物馆的设计也需要同时考虑对文化遗产的诠释和对当下使用者的意义传递。前者意味着如何在当代的语境下表达出对过去文化的理解,后者则需要将上述理解通过种种设计策略与动作传达给空间的使用者。由此,在遗址博物馆中,一种首先存在于时间,进而表现在空间上的断裂始终存在,而作为一种符号,它则需要通过意义的诠释与传递来应对这一双重意义上的断裂。基于上述论述,本文将对同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曾群建筑研究室新近完成的马家浜文化博物馆展开解读。正如符号始终处在其阐释对象和接受对象之间,这种解读在此也扮演了双重角色:一方面,从设计者的角度出发,对马家浜文化博物馆是如何完成关于一种过去文化的符号建构进行阅读;另一方面,回到使用者的角度,去检视上述构思和意图是如何通过空间、材料以及与城市和遗址的关系等方面进行传递的。
总平面图©曾毅
遗址雕塑与博物馆©章勇
鸟瞰©章勇
1 断裂的时空
马家浜文化遗址位于嘉兴市城区西南部,它得名于与其毗邻的马家浜村,而后者则沿着马家浜这条全长约200 m、并不起眼的断头小河自发形成。1959年春节,马家浜村的村民们意外地挖掘出了大量兽骨以及混杂其中的陶器、玉器、石器和骨器。闻讯而来的考古人员随即确认这里为一处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并对其进行了抢救性发掘和保护工作。但在随后的几十年间,尽管类似的聚落形式在环太湖区域的考古工作中被不断发现,并最终以“马家浜文化”命名,进而形成了马家浜文化、崧泽文化和良渚文化这一文化序列,对最初考古遗址现场的发掘工作却停滞下来,直到2009年的二次发掘[3]。在迄今为止的近50年间,早先的自然村落早已搬迁,而城市化的浪潮则不可避免地蔓延而至,将马家浜文化遗址裹挟其中。除去占地面积约为15 000 m²的遗址保护范围仍保留了林地、菜田等原来的自然面貌之外,柏油马路、方盒子式的大型厂房和住宅办公楼早已星罗棋布地占据了周边地块。事实上,马家浜文化遗址自2003年以来便隶属于嘉兴经济技术开发区。现代化城镇的快速发展与因保护需求而处于停滞之中的考古遗址之间无疑形成了一种时间上的割裂,而这种时间上的距离进一步地表现为地景与风貌上的差异。
正是这种双重的差异性,构成了马家浜文化博物馆所在场地的特征。马家浜路的北侧是拔地而起的新生城镇,而它的南侧是在千年历史中被反复覆盖、掩埋,而又被重新挖掘的地层。马家浜文化博物馆毗邻马家浜路,位于遗址保护范围的边缘。大多数遗址博物馆往往附属于考古遗址、甚至遗址本身构成了博物馆的一部分,与之相比,马家浜文化博物馆的选址为遗址重点保护区东北侧的一块空地。事实上,2009年的二次发掘专门对博物馆拟建区域是否埋藏有文物遗存进行了专门考察。尽管这一工作确保了博物馆建设的顺利进行,但它也为博物馆的设计带来了更大的挑战:如何在一块夹杂于现代化的城镇和空旷的遗址公园之间的地块,构建起一个另一时空之中的博物馆[4]?如何跨越时空差异,展现和传达对另一种文化的理解?而作为一个“结合古代遗址及其背景环境的保护、展示与利用,兼顾教育、科研、游览、休闲等多项功能的文化空间”,它又如何有效地成为一个当代城市生活中的公共空间①?
2 “聚落”的构建
在《时间的形状:马家浜文化博物馆》一文中,建筑师曾群自述道,“为此建设一个博物馆,承载的不仅是一个遗址和遗物的展示空间,更多的是站在当代语境下,如何表达对这段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时间、空间和人所构成的文化的理解。”[5]“理解”本身是一种抽象概念,当其空间化为建筑之后,“形状”的挑战不约而至。有趣的是,在对马家浜文化博物馆的设计展开进一步叙述之前,曾群首先对江浙一带的另外两个史前文化博物馆——由浙江省建筑设计研究院设计、完成于20世纪90年代的河姆渡遗址博物馆和由英国建筑师大卫·奇普菲尔德(David Chipperfield)设计、完成于2007年的良渚文化博物馆新馆进行了讨论。在曾群看来,前者属于“通过历史符号再写,通过特定的形式语言传达文化意象”,后者则“成为彻底去符号化的容器”,“极简的设计规避了对良渚文化文脉的回应”。在上述论述的基础上,曾群希望马家浜文化博物馆能够“寻找一种恰当的介入方式”,“在历史考古的碎片中捕捉到属于远古文明的氛围,传达建筑的特定文化属性,又能合适地融入现有的基地文脉”[5]。
在这里,值得对上述讨论中的“符号”展开进一步的论述。通过援引河姆渡遗址博物馆和良渚文化博物馆新馆的设计,建筑师在此提出的“符号”概念可以更为精确地借助现代符号学的创始人之一皮尔斯(Charles Sanders Peirce)提出的符号类型进行理解。在皮尔斯看来,人类文化所建构的符号系统有着诸多不同类型,其中最主要的包括像似符号(icon)、指示符号(index)与规约符号(symbol)三大类[6]。粗略地说,像似符号以相似的形式来模仿和表征对象,指示符号通过指示或者索引建立起符号与被表征对象之间的关系,规约符号则与其所表征的对象之间没有太大的相似性或是因果关系,它们之间的联系往往建立在约定俗成的理解上。可以发现,在此,曾群既试图规避像似符号的写实与模仿,也不希望采用“零度意义”的极简盒子。一方面,马家浜文化并未如河姆渡文化一般,有着明确的、被考古发现所支持的建筑形式,而时代与设计思潮的不同也决定了设计出发点的变化。另一方面,奇普菲尔德式的抽象则无法应对上述场地的时空割裂。
由此,建筑师在此需要一种具有一定抽象性的规约符号。它既能够和原始建筑的写实形式保持距离,又可借助约定俗成的理解暗示出当下建筑与史前文化之间的联系。在此,考古学意义上的“聚落”概念成为了建筑师的灵感来源。正如曾群援引考古学家张光直所指出的,与建筑研究中更为注重空间层面的聚落相比,考古学意义上的聚落概念跨越了不同学科,它是关于特定文化的基本分析单元,一个静态的、占据了特定时间和空间范围的单位,通过对不同文物遗存的碎片化信息进行研究而缀合成的一个可阅读体[7]。具体到设计中,聚落既体现在组成博物馆的一系列多边形坡屋顶几何单体,也存在于不同单体之间的组合关系上。不同尺度的多边形几何单体包含了不同的使用功能——常设展厅、临时展厅、报告厅、办公室等,它们在形态和使用层面上均具有极大的独立性。与此同时,大小不一的单体根据流线与功能进行组织,以最大的常设展厅为核心,进而“缀合”成为一座完整的博物馆。各个单体各司其职而又相互依赖,进而构成一个有机整体,使得马家浜文化博物馆成了一个类比的聚落。
平面图©刘章悦
建筑模型©曾毅
主入口©章勇
更进一步地,在处理几何单体的形式语言与组合关系时,建筑师有意识地避免了像似符号的出现,而以一种更具当代性的方式对聚落的形象进行诠释。如果说提及“原始小屋”,人们往往会联想到对称的双坡屋顶,那么建筑师在此则通过更为复杂的折面屋顶的做法,既唤起关于“小屋”的联想,也赋予了它们一种当代意味。不同单体的组合以一种看似无序的方式进行,从而有意地避免了对称轴线和正立面的出现。从某个角度来说,这种组合方式恰恰与考古研究中的缀合法有着相似之处:根据不同“碎片”之间的形似和功能关系将其组合起来,重新构成一个完整的“物件”。考古研究往往使用白色陶泥来补全缺失的碎片,而在马家浜文化博物馆中,缺失的部分自然而然地成了“留白”的内院。
内部庭院©章勇
左图:轴测图©刘章悦
右图:观景台©章勇
由此,在马家浜文化博物馆中,聚落既是建筑局部与整体的组织方式,也是建筑师借以表达对史前文化的理解的手段。它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具有一定抽象性的规约符号,通过局部与整体、虚与实的关系的表达,试图传递出远古的意象。如果说上述构思和意图始于对考古学概念的抽象思考,并基于聚落的类比而完成了马家浜文化博物馆的规约符号构建,那么它的意义又是如何传达至空间的使用者的呢?
3 聚落的感知
沿着马家浜路前行,在经过一片方盒子厂区之后,一排双坡屋顶建筑赫然现于眼前,在它对面则是一面连续的陶赭色清水混凝土长墙。与双坡屋顶建筑清晰可辨的形象相比,这面长墙则有着一丝粗犷和原始。用于浇筑的条木模板在墙体表面留下了凹凸不平的粗糙肌理,一系列看似随机的方形开口,打破了墙体的连续性和完整性,却并未透露出进一步的信息。直到墙体尽端,“马家浜文化博物馆”的题字才终于显露了建筑的功能。但与此同时,它又引导着来访者继续向前、寻找入口。与大多数博物馆往往将入口设置在最为醒目的正立面相比,马家浜文化博物馆带来了一丝寻找和发现的趣味。通过这种寻觅,它建立起了一种期待和进入的仪式感,也从而形成了作为另一种时空的博物馆与当下和城市之间的界限。它用纯粹的、带有着强烈的手工气息的混凝土墙面建立起一个面向城市的沉默背景,而在它之后,则是另一个属于史前文化的时空。
行至长墙尽头,自然而然地顺其左拐,博物馆入口便现于眼前。灰色石砖铺地引导着人们穿过一个敞开的庭院,进入到建筑之中。如果说尺度的影响使得聚落的感觉并未于外部呈现,那么进入到主入口门厅后,材料和内院的处理使得“建筑是由一系列小屋组成”这一感知变得清晰。陶赭色清水混凝土墙体的做法被延伸至室内,似乎人们此时依然身处建筑之间而非建筑之中。穿插于墙体之间的白色天花吊顶和内院进一步强调着一种建筑与建筑间的空隙感。白色天花吊顶特意与两侧墙体保持了一定距离,并通过灯光设计对这两道缝隙加以强调。这种做法通过白色天花吊顶的连续性,来烘托由陶赭色墙体围合而成的不同单体的体块感。与白色天花吊顶和陶赭色墙面相比,并不那么鲜明,却同样暗示着外部的连续性的则是铺地的做法。入口庭院的灰色石砖铺地直接延展至室内,几乎覆盖了所有的公共区域,从而构成了一个从外部到内部的连续界面。在坚硬的灰色地面之中,几处由木质地板铺地构成的多边形区域和安放其中的多边形木质家具犹如岛屿一般存在。这些由建筑师精心设计的家具布置和材料处理方式,似乎暗示着这样一种状态:尽管身处屋面之下,但这里仍如外部世界一般,而唯有木质家具和铺地区域才构成了停留小憩、如“原始棚屋”般的庇护之所。由此,似乎也不难理解为何这些木质区域采用了与建筑几何单体类似的多边形形态。在某种程度上,它们正如一个微型聚落一般,构成了博物馆公共区域的活力中心。值得指出的是,室内墙体虽然延续了陶赭色清水混凝土的做法,但却采用了更为细腻的木纹模板,并将这种肌理保留于混凝土表面,从而在参观者的身体尺度上刻画出更为丰富的细节。
作为展示文物遗存的容器,常设展厅与临时展厅保持着较为昏暗的状态。在两者之间,白色吊顶与灰色铺地继续引导着人们穿过狭长的走廊,朝向更为明亮的前方行进。与博物馆面对当下城市的封闭立面相比,在朝向遗址的尽端,视野蓦然打开。在大面积的玻璃幕墙之外,自然的地貌与几根矗立的遗址雕塑尽收眼底。从入口内院到门厅,从“游廊”到打开的观景平台,这一连续的公共空间序列建立起了从城市到空旷、从当下到远古的过渡。如果说容纳文物遗存的展厅空间通过展览和教育的方式传递了关于马家浜文化的知识,那么借由这一连串的空间序列建立的则是一种融于日常使用行为之中、自然激发的怀古之情。
如果说聚落的构建源自概念层面的意图,那么当人们身处马家浜文化博物馆之中时,聚落的感知更多地来自建筑师对材料和光线等细节的考虑。或许在室内很难精确感受到不同几何单体与整体之间的缀合关系,但是粗粝的陶赭色清水混凝土墙体和光洁的白色天花吊顶之间的对比、勾连内外的灰色铺地、点缀其中的内院,却足以向空间的使用者直观地传递出一种关于聚落的感知。不同的展厅和功能房间组成了形成聚落的小屋,而它们之间的公共空间则通过从封闭到开放的序列,建立起了一种从当下城市到远古遗址之间的衔接和过渡。
门厅©章勇
走廊与庭院©章勇
咖啡厅©章勇
剖面图
作为尾声,一个有趣的插曲是Bilibili站点上一位建筑类“up”主上传的关于马家浜文化博物馆的设计视频。与大多数此类视频往往采用现场拍摄和解说相结合的方式不同,这段视频借助了当时的热门电影《信条》提出的“逆熵”概念,对方案从有到无、从建成现状到设计概念的过程进行了逆向还原,通过动画一步步展示了马家浜文化博物馆是如何能够被还原为一个原始聚落的。在某种意义上,它构成了当下互联网传播时代背景下,在上述设计者与使用者之外的另一种接受对象。制作视频的up主既是作品的接受对象,又通过视频的解读对作品的意义进行了进一步地传播,而这一新的诠释与建筑师的意图之间的吻合无疑说明了聚落原型的有效性。作为连接过去和当下的关键,聚落既反映了建筑师对过去文化的理解,也承载和传递着这种理解。如果说前者更多地体现在建筑师对建筑形式以及局部与整体的关系处理上,那么后者则通过材料、光线与场地关系最终完成着它的目的。
注释:
① 参见:国家文物局《关于印发〈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管理办法(试行)〉的通知》(文物保发〔2009〕44号),2010年1月7日。
参考文献:
[1] PEIRCEC S. Peirce on Signs[M]. 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1991: 3-4.
[2] 郑漫丽.浅议考古遗址公园的符号构建[J].博物院,2020(03):13-18.
[3] 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嘉兴博物馆.马家浜[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9:1-47.
[4] CARRIER D. Museum Skepticism: A History of the Display of Art in Public Galleries[M].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Books, 2006: 1-10.
[5] 曾群,曾毅.时间的形状:马家浜文化博物馆[J].建筑学报,2020(11):71-78.
[6] PEIRCEC S. The Philosophical Writings of Peirce[M]. BUCHLER J, ed. New York: Dover, 1995: 104-114.
[7] 张光直.考古学:关于其若干基本概念和理论的再思考[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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