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果川：用建筑与权力对话

冯果川，深圳市筑博设计股份有限公司执行总建筑师

 “太师椅”——权力建筑的固定格式

众所周知，国内各党政机关办公建筑常采用一种被称为“太师椅”的霸气造型：正中是高大巍峨的主楼，左右是两座起烘托作用的附楼，整体看是中间高两侧低很像一把宽大稳重的扶手椅，故得名“太师椅”。有些机关单栋大楼本身就是“太师椅”造型，有些是一组建筑群组合成“太师椅”造型。“太师椅”的形象不仅仅存在于建筑造型，大楼选址的地形也常常仿佛太师椅：坐北朝南，三面环山（有时是人工堆成的山），北面为靠山气势巍峨仿佛椅背，东西两为护山仿佛扶手。这样的选址显然是“风水”的考虑。

观镜——“太师椅”建筑的意识形态解读

为什么这些党政机关办公建筑要像太师椅？笔者试图从意识形态学说的角度来理解这个问题。意识形态是个常见但却含混的概念，在伊格尔顿所著的《意识形态导论》一书中统计出十几种不同的解释，笔者借鉴阿尔都塞的糅合了马克思主义和精神分析的观念将意识形态理解为关于世界的想象性的关系，进而理解为一种社会化的无意识结构。通常我们会将意识形态理解为一套扭曲的世界观，但是精神分析的角度则更深入，不是停留在意识层面的世界观表述，而是关注支配这种价值观的深层无意识结构。由此，我们可以简单地说意识形态绝不是意识的形态，而是无意识的深层结构。

根据建筑在意识形态上发挥作用的机制不同，分析可以分成两个层面：空间和意象。同时我们看到这些权力建筑涉及两种人：当权者和民众。

讨论建筑的意识形态运转机制，可以借助阿尔都塞关于意识形态镜像结构的理论。在建筑中，笔者认为可以分解为空间和意象两个层面展开讨论，空间就是镜子与照镜人之间的位置关系，而意象则对应着镜中的影像。

A，空间解读。

在本文的语境下，空间实际是被抽象为一种关系、结构，或者说一个机器装置。这里的空间是福柯讨论的圆形监狱中明亮的囚室与幽暗的监视塔之间的关系。借助空间这个机器，我们可以看到主体是如何被召唤，被监视，被塑造，透过建筑的空间关系将权力关系绕过受众的意识，直接写入受众的无意识，使监视内化为囚徒的自我监视。

在“太师椅”式的权力建筑中我们可以看到由于观者的身份不同，其关系的呈现或者说功效是不同的。在当权者看来，太师椅式的空间格局是三面围抱的形式，这是一种防御性的关系，说明当权者将自身与外界的关系想象成一种对抗性的关系，对抗性导致当权者产生关于安全感的焦虑，而这需要用太师椅式的空间堡垒来保护和安慰自己。从民众的角度来体验感受是空间的排斥感，如果走入太师椅建筑的环抱中央就不由得感到被全方位地监视着，三面环绕的建筑的窗户仿佛是监视者的眼睛，让外来者因感到无处躲藏而不安。所以可以看出“太师椅”式的空间对民众来说是一种有着强烈排斥性的空间。这概括起来是一个内与外的空间关系，同时也是内与外的权力关系：当权者坐在高大的椅子中，民众在外。

B，意象解读。

从镜像理论来看，一方面，权力建筑流露了当权者的“自我”想象，当权者希望通过权力建筑展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自我”。这个“自我”有很多特质，都可以在建筑上反映出来：比如，建筑的高大厚重表现了权力的强悍有力。古典主义风格可以表现权力的稳固永恒。现代风格可以体现先进性。对称、轴线、单元重复等几何秩序以表达权力的庄严、公正、理性，可以强化权力的合法性。总之，对于当权者来说，权力建筑应该是完美的建筑，理想化的建筑，不应该有任何的错误和破绽。

另一方面，权力建筑也是面向民众的一面镜子，权力通过建筑让民众体验到权力所建构起的秩序和力量，让民众认同屈从与这种秩序，并在这种秩序中找到自己生存的位置。这个召唤与臣服建立在一系列的镜像对比关系之上：权力建筑的高大映照出民众身体的渺小，权力建筑的井然有序反衬出民众的松散无序，权力建筑占据中心位置相对民众只能在场地外围徘徊。所以民众在机关大楼这样的权力之镜中看到的是权力的不可一世和自身的微不足道，这种自卑感又被权力建筑主入口前毫无必要的直达二楼的宽大台阶进一步放大。权力建筑的大还体现在建筑正面往往有一个巨大而空旷的广场或草坪。虽可被解释为搞节庆集会为借口来解释其用途，但大家心知肚明：这就是一片大而无用的空场。从当权者的角度或许可以这样理解，伟大的建筑需要一个开阔场地来保证足够的观赏距离，但是更激进的理解是大而无用恰恰是其空间意义所在，因为表达对崇高膜拜的最佳方式就是牺牲，空旷无用的前广场就是一种空间性的牺牲，一种空间化的祭品，无用是它唯一实际的价值。

我们还可以进一步窥探权力无意识中不那么自信的一面。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强悍霸气的太师椅建筑形象掩饰着，恰恰是抚慰着，补偿着，掩饰着当权者的深层的自卑感。

分析“太师椅”建筑意象的具体含义可以从对太师椅这一特殊家具的解读开始。太师椅是中国传统家具中唯一一种以官名命名的椅子。所以，太师椅的名字就透着官气。讽刺的是太师椅从出现之初就带有权力的污秽。太师椅起源于宋代，张端义《贵耳集》中记载，太师椅是吴渊为了拍秦桧的马屁设计的，众所周知秦桧是出名的大反派。随时代变迁，如今我们说的太师椅的形式主要指向丑陋的清代太师椅，用料厚重，宽大夸张，装饰繁缛，确实和我们的机关大楼非常相似。笨重的太师椅努力炫耀着主人的地位和身份，已经完全脱离了使用的舒适，更多的只是一种象征性的叙事。

机关大楼又为什么要借用充满象征性的太师椅意象呢？在精神分析理论看来这是一种原始思维的表现，原始思维是借鉴了人类学理论的概念，可以了解到现代人内在也仍然保持着一种原始的思维，原始思维与理性思维相对，理性思维依据理性、逻辑，原始思维则建立在象征、联想之上。

关于意象的分析，如果用理性的眼光来看是荒谬可笑的，但是用原始思维却不难理解。权力建筑非常在乎意象的象征性，这是因为对于当权者需要通过意象的象征性进行心理慰籍、补偿。当权者内在的恐慌是担心位子不稳。笨重的“太师椅”建筑正好构成一种象征性的安慰。

风水也是关于空间关系与人的无意识之间关联的经验型知识，风水中包含但不限于意象分析，可以看作是中国式的心理治疗，通过营造象征性的意象或调整空间关系来舒缓人的内心压力，达到平衡心理趋利避害的效果。这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权力建筑非常在乎风水格局和意象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