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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科桑底的风铃

阿科桑底的核心建筑之一——瓷穹殿

朝圣之旅

十年前7月末的一天清晨,我从科罗拉多的丹佛市驱车出发,去亚利桑那州朝觐传说中的“建筑圣地”——阿科桑底(Arcosanti)。
位于凤凰城以北 110km的阿科桑底,是美籍意大利建筑师保罗 ·索莱里( Paolo Soleri)所创想倡议、规划设计、投资兴建,并注入了毕生心血亲自施工、运营、宣传的一个实验性生态社区。它试图探讨索莱里在 1950年代即致力建构的“建筑生态学”(Arcology)理论所包含的现实可能性,即在能耗、资源消耗、土地占用、废物排放和环境污染的最小化的同时,又能达到人际交往和人与自然接触的最大化。

建筑生态学的思想,在今天已沦为老生常谈,但在上世纪 60、70年代,却尚属相当“前卫”的另类,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当时欧美愤青们反抗社会既定秩序、挑战社会传统权威的有力武器。故而,自 1970年阿科桑底开建之日起,就因其遗世独立的乌托邦风姿,吸引了众多的青年建筑学子每年从世界各地来此充当义工。阿科桑底之名,也借由他们和媒体的传播不胫而走,像当年的塔里埃森一样,被演绎成引人遐思的传奇版本。经过十几个小时的疲劳驾驶之后,我的“朝圣”之旅即将抵达终点:车前灯照亮了一块标有“阿科桑底”字样的木牌,而柏油路也就此走到了尽头,接下来是望不穿的茫茫黑夜,以及一条在车灯下坎坷不平的土路。颠簸着继续开了十来分钟,突然发现一只貌似螃蟹的活物在穿越前方道路,疑惑间下车定睛观看,居然是一只拳头大小的桔红色蜘蛛,不禁悚然而退,目送其消失在戈壁的黑暗中。

又不知开了多久,前方终于浮现出人工构筑物的轮廓。停车走近,只见入口墙壁上高悬孤灯一盏,昏黄不过数步,四围影影绰绰,再无半点光亮,远近阒无声迹,恍非人间,殊类鬼域。

“Anybody here?”我边喊边试着向黑暗深处摸索。高声叫了许久,始终无人应答,却冷不丁窜出一只大猫惊嚎一声擦身而过,活似恐怖片中的桥段。就这样,夜宿“圣城”的计划终于泡汤,只好原路退出,在邻近小镇上找了家汽车旅馆将就一夜。第二天一早,再次整装出发奔赴阿科桑底。

上午的阿科桑底分外荒凉,除了那些粗砾的建筑外,没有人愿意暴露在亚利桑那7月底灼人的烈日下。举目望去,一面浅坡上下,疏疏落落几栋建筑尽收眼底,建筑群的中心,是一大一小两个开敞的半穹形混凝土构筑物,仿如科幻片中史前遗迹的硕大布景。其中一个,权充作手工作坊的工棚,另外一个,则是露天剧场的舞台。这两栋公共建筑的周边,还有一些用于居住的覆土建筑,形式粗犷,工艺朴陋,大抵是出自志愿者业余操作的缘故。

从形式上看,阿科桑底足以让任何一个“朝圣”者失望,这里仅仅是一个小规模施工的工地,而远非传说中令人向往的生态乌托邦。虽然在索莱里的规划中,阿科桑底的城市容量最终可达五千人,各类满足城市生活的建筑和设施一应俱全,但是历经 30年断断续续的建设,建成的部分还不到设计规模的 3%,距离一个“城市”仍然遥不可及。

阿科桑底的访客中心,是整个阿科桑底人气最旺的建筑,不仅由于这里相对凉爽舒适,更因为在这里可以买到阿科桑底独有的旅游纪念品——风铃。说起阿科桑底的风铃,还颇有些来历:1950年,索莱里接到了一个意大利陶艺工厂的设计委托,在设计建造过程中,他掌握了全部陶艺制作工序,并因有这一技傍身,日后在阿科桑底经济拮据的日子里,索氏带领志愿者们开设作坊,生产、售卖用陶土和黄铜制造的风铃,居然获益颇丰,竟成为支撑阿科桑底运营下去的主要收入来源。阿科桑底的风铃获得过许多艺术奖项,造型古朴,色彩奇丽,更重要的是纯手工制作,每一件都是不可重复的孤品,足以令用惯了大工业产品的美国人大惊小怪,爱不释手了。说来讽刺,每一年,到阿科桑底来投身乌托邦建设的志愿者最多不会超过150人,但每年到阿科桑底参观的游客却超过五万人,这其中的一大部分,是爱屋及乌,专程来探看阿科桑底风铃的制作过程的。

微风徐来,访客中心满屋悬吊的串串风铃荡漾相激,发出梦幻般的魔音,袅袅铮铮,宛似天籁,触人欲醉。窗外,是正午的日头下泛映着白光的大漠和永远处在进行时的、半成品乌托邦城市的嶙峋骨架。时虽燥暑,但游目骋怀,这屋内与屋外的反差仍不免令人油然而生悲凉之意。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终索莱里此生,阿科桑底将注定无法建成,更让人悲哀的是,纵使这个唐吉诃德式工程有朝一日侥幸告竣,也注定不可能变成一座真正的城市,因为城市那自由放逸的不羁灵魂和腾溢飞扬的恣肆能量,永远也无法盛放进这样一个预设得井井有条的乌托邦容器,不管这个容器所塑造的曼妙姿态是不是像阿科桑底的风铃一样迷人。

再见乌托邦

再见阿科桑底,已是十年后在北京“立体城市:未来中国”的展览上。仔细端详,除了添多几栋新筑之外,我看到今天的阿科桑底一如昔日所见,朴素、崇高,像一个未完成的宗教仪式。二十年间第三次瞻仰到索莱里的丰采,老先生虽年逾九旬,仍赤心未泯,依旧坚韧地为他的生态乌托邦向世人布道。在黑暗的演讲厅中,索莱里展映给观众的阿科桑底是如此美妙,恍惚间竟令我短暂忘却了现实中那片荒凉之地,只觉被光影烘托出的一片片乌托邦幻景如风铃声一般摄人心魄。

近代以来,全世界各民族中,最容易被乌托邦幻境所忽悠的,无疑是中国人。清朝末年,中国所面临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李鸿章语),令本土延续数千年的经验传统遭受重创,被弃如敝屣。饱受列强欺凌而积贫积弱的中国人,只得向陌生的超验世界追寻救国拯民之道。这种拯救,既不可能来自“可信而不可亲”的西方社会,也不可能来自“可亲而不可信”的中国传统,唯一的拯救只能来自中立的“未来”。19、20世纪之交,严复译作《天演论》的普及,令“进化”的观念在中国深入人心,经过“天演论”教育的中国知识分子,普遍相信未来具有一种被自然“进化”所赋予的神秘力量。既然进化是确定的“天演之道”,那么新必然胜旧,今必然胜昨,明日也必然胜于今日,而“未来”就是“新”的巅峰、进化的终极,代表未来的乌托邦就是“天择”,建设乌托邦就是将中国救拔出痛苦的经验现实的捷径与必由之路。

以五四为标志的中国新文化运动,推动了中国社会主流价值观的惊天逆转,从极端崇古的“经验中心型文化”,突变成以幻想的乌托邦为旨归的“超验导向型文化”。在当时中国精英阶层的潜意识里,沦落的中国或许可以借助乌托邦的催产术,超越这苦难的当下,直接进入天堂一般美好的未来。而 20世纪初舶来的各式乌托邦理论,也莫不争先给予中国人有关未来的各种天堂般的许诺。对这些许诺,中国人足足相信了一百年,但一百年来,许诺的乌托邦除了让中国陷入一次又一次的灾难和混乱,却并没有把这个国家带进天堂。

所谓乌托邦,是指与延续的经验世界相对立的一个空降的超验世界。乌托邦的主要特征,一是超验性,因此无法用经验证伪;二是理性,因此要剔除情感的不确定性;三是非时间性,由于乌托邦是一种对进化未来的终极性描述,因此乌托邦是永恒的,不随时间而发生偶然的变化;四是完美性,因为乌托邦是人类智慧最完善的思维成果,因此必然也必须是完美的;五是纯净性,乌托邦是进化的最高级形式,人类集体的最终目标,因此它是单一、匀质而自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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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签:建筑评论周榕阿克桑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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