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渐低垂,路灯从远处一排燃亮。沿着小径行去,两侧灯柱呈连续弧形,上托一盏环中灯,像海浪一波又一波向前漫延伸展至小径的尽头。就在尽头处,一座宛若沙漠中的红褐色帐篷隐约浮现,恍惚间,我以为见到了海市蜃楼。
后来我方知晓,那种红褐色就是亚利桑那入口中的“沙漠玫瑰(desert rose)”,是沙漠特有的颜色。
那年秋天初抵美国念大学部,年纪还算小,仍是个充满好奇的College Kid,随时以兴味的眼光来探索周遭的世界。记得好像是开学的第二个周末吧,一位新认识的台湾男同学来电邀约:“礼拜六晚,甘米居音乐厅上演《孤星泪》,一道儿去看吧?”
那晚节目在七点半开演,我们六点三刻就到了。音乐厅就在校园的一角,从学生宿舍闲闲散着步,一路走到了大片滋润碧绿的草地,环绕着音乐厅。沙漠中竟也长出如此茂密的青草,倒令我觉得惊奇。

建筑师,结合了科学家与艺术家于一身(图片来源:百度)
甘米居音乐厅(Grady Gammage Auditorium)是建筑大师莱特(Frank Lloyd Wright)生前所设计,在他死后才完工的。莱特到了晚年,对圆的外型格外钟情,甘米居音乐厅就是他打破直线式的企图;又如古根汉美术馆(Solomon R.Guggenheim Museum)、报喜希腊正教堂(Annunciation Greek Orthodox)也是如此。音乐厅的上方,布帷式的装饰及行人道桥上的灯,皆呈现繁复的样式。为了让建筑与附近的沙漠景观融成一体,莱特设计帐篷的造型,外漆沙漠玫瑰颜色,不由得让人以为置身绿洲里,美中带有向往。
后来我念完了大学,返台,又回母校念研究所,前后十年的光阴,进出甘米居音乐厅不知多少回,曾经在那儿欣赏音乐剧《歌剧魅影》、《猫》、《真善美》;也聆听过小泽征尔指挥的“波士顿交响乐团”、“布拉格交响乐团”的演奏;布雷希特的《三便士歌剧》、普希金的芭蕾舞剧《尤金·欧涅金》、阿根廷探戈舞、西班牙佛朗明哥舞……在沉重枯燥的课业夹缝中像一段清凉小息,让我很快恢复了埋头啃书的劲。回顾我的青春岁月,有多少美好时光消磨在那儿啊!
建筑师,结合了科学家与艺术家于一身,既具理性、又富感性,他们设计出的建筑既具科学上的实用,也具艺术上的美观。
拿莱特来说吧,由于弹得一手好钢琴,所以他在设计上充满了流动感,无怪乎德国大文豪歌德乍见法国史特拉斯堡大教堂,忍不住发出:“建筑是凝固的音乐”的惊叹之语。
所以莱特在世时收学徒,规定两项必备资格:第一,盖一栋自己的房子;第二,能弹奏至少一种乐器。顺便一提,一九九六年九月会见莱特生前的私人医生骆克,我打趣问他,那您弹的是什么乐器呢?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本来一样也不会弹,后来就跟着学起大提琴啦!
音乐和艺术如何影响建筑呢?从莱特设计的甘米居音乐厅即可瞧出一斑。厅内,分楼上及楼下两层,每一场表演从来不用扩音器,无论你坐在哪个位置,收听的效果完全一样。莱特在一九五○年代前就已考虑到音响效果,可见和本身的音乐素养息息相关。
而,建筑也像绘画、音乐及文学,时时令我心灵产生难以抑制的悸动。前年在墨西哥城大街,无意中见到巴勒冈(Louis Barragan)设计的卫星塔楼,五根简单几何形状的高柱,墙本身就像超现实派的画面,漆上不同的深颜色,从各个角度看去各具不同样貌,像一种符号或一种语言。虽是惊鸿一瞥,却留给我深烙的印象。
我不是学建筑的,但莱特开启了我认识建筑世界的一扇窗,也从此丰富了我旅行的内容。旅行,除了风景,建筑其实也占了一大部分。老实说,你可以不读诗,也可以不看表演或不欣赏名画,但你不可能看不到建筑。
十多年来我走访美国各地,从纽约古根汉美术馆、伊利诺州橡树园(Oak Park),来到亚利桑那州西塔里耶森(Taliesin West),起码着遍了数十栋莱特建筑,就这样,让我见识到一个在美的领域真正卓越到了从容的莱特。
因为莱特的关系,我也认识了许多朋友。想不到他在台湾及大陆竟也有如此多的知音。
好些年前,宿珍和我一见如故,可以说是莱特牵的线。她在威大陌地生分校念东亚系博士班,与莱特算是校友呢!我跟她如此投缘,乃因两人抱持一份相同的梦想,我们要一块儿看遍所有莱特的建筑。然而后来我却等不及她,自个儿先行前往了。
来自哈尔滨的。陆丰,也是学建筑的。一九九六年九月由她开车载着我和殷前往橡树园。车子停在莱特设计的“橡树园自宅及事务所”前,我们三人就在附近溜达,摹然间发现,左邻右舍的窗口竟都贴着NO TOURIST(游人止步),原来这一带是“莱特区”,少说也有十几栋私人住宅出自莱特的设计。可惜,这些房子都不对外开放,我们只好在马路边探头探脑,悄悄摄取镜头。
一个伟大的创意家,在外人眼里总是褒贬有加。
莱特,有人说他霸道,有人说他自私,也有人说他是十九世纪的遗老,但可没有人敢否定他是个天才。
莱特辞世至今已近四十年,我当然无缘见他一面。不过,从现任莱特基金会档案中心主任布鲁斯·布鲁克斯·菲佛(Bruce Brooks Pfeiffer)的口中可以得知,莱特其实是蛮有人性的。
一九九五年夏天拜访西塔里耶森时,如今已人晚年的菲佛亲口向我透露,他在十七岁那年到塔里耶森当学徒,一天午后,他走进莱特房里取东西时,不小心撞跌了价值三千美元的古董花瓶,碎片满地。以五十年代的物价来看,损失可不小。
更不巧的是,莱特正在房里睡午觉,碎裂声惊醒了他。迷迷糊糊中,他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布鲁斯当场吓得直发抖,老实告诉了他。心想这下可好,等死吧!
没想到莱特只是轻声对他说:“把它们扫干净吧!”翻个身,又入梦乡。
两年前,我决定策划《建筑大师莱特》、《欧姬芙——美国女画家传奇的一生》、《摄影大师安瑟亚当斯》之际,友人H便说:
“这三人的特色在于他们皆是美国土生土长,Made in U.S.A.,分别在美国建筑、艺术、摄影方面成就斐然,且真正展现纯美国风格,而非如前人承袭欧陆的传统。”真是一语道出了重点。

特愈到晚年,愈倾向日式的禅净味道(图片来源:百度)
莱特生前毁誉参半,死后却声誉日隆,被公认为现代最伟大的建筑师之一。在长达七十年的建筑生涯中,他不仅是一位设计家,也是改革家、理论家和教育家。他对二十世纪的影响力,是同时代的建筑师无可比拟的。
从未受过正式学院训练的莱特,他所提出的“草原风格”及“有机建筑”理论,创意独具。其才华不仅表现在建筑外观上,连室内设计、家具、摆设,甚至女主人的衣饰,都出自于他的巧思。
莱特设计完成后,屋主想要多挂一幅画都嫌画蛇添足。这也就是人家说他霸道的原因。
现代建筑四大师除莱特、柯比意(Le Corbusier)外,其他如密斯凡德罗(Ludwig Mies van der Rohe)、葛罗培斯(Walter Gropius)等人,他们过世就几乎等于没了,不像莱特身后设有基金会及建筑学校,将他的精神传颂后世。柯比意基金会则设在法国巴黎。
莱特基金会设立在凤凰城的西塔里耶森,到那儿参观,会发现莱特愈到晚年,愈倾向日式的禅净味道,以未经雕琢、粗糙的岩壁做墙,家具的重心落低,窗台也故意压低,充满了诗的凝炼之美。难怪日本人很崇拜他。我到芝加哥,计程车司机告诉我,他经常接不少日本游客,一下飞机就想直奔橡树园看莱特。
在西塔里耶森,莱特故意把玻璃窗挖个洞,中央置放陶瓮一只,半在室内半在室外,仿佛整个景致从外延伸至室内,没有任何隔离感。
此外,莱特这个人也很固执,当他知悉市政府打算在西塔里耶森不远处建高压电塔,经他力争抗议却无效后,干脆把房子靠电塔那侧压斜,窄窗朝下,从此人在屋里走动,再也看不到那面丑陋的风景,眼不见为净。很多人到了此地,对建筑的倾斜特色十分欣赏,殊不知背后有个无可奈何的故事呢!
若问莱特的建筑,我最爱的是哪一栋?我想应该是莱特档案中心主任菲佛的住宅。
那栋建筑就坐落在西塔里耶森,一九七一年完工。一般游客仅能在每个礼拜四的半天导览活动时,才有机会登堂人室。这房子呈三个圆,分别是客厅、卧室和餐室。圆与圆之间是露天中庭。
当我的脚步踏人厅内,一时之间只觉得圆的造型很特别,如此而已。一旦等我在倚墙而靠的环形沙发坐下来,视线触及与眼睛等高的环形透明玻璃时,倏忽间,竟有人浮在汪洋大海中的感觉,似乎听得见海潮来去的旋律,但实际上窗外是一片荒凉的沙漠,顿时带给我无比的惊诧与震撼。

赖特丰沛的生命力亦令人赞叹(图片来源:百度)
这房子,也真的好看极了。环形玻璃的上方,钉了一层环形书架,藏书恰恰绕遍了整个墙。屋的一角摆平台钢琴,书架上方则散挂了几幅画,就是这么简单,却又不失雅致,正符合莱特生前所主张的:“房子不是博物馆,而是给人住的,不是光好看就够了。”
菲佛先生独居,想像他间或在圆形小厅里开起派对,宾主高谈阔论,或随着钢琴乐声唱和,日子多么写意,真羡慕他。
莱特最令人折服的,不只因他是个伟大的建筑师,他丰沛的生命力亦令人赞叹。他的事业在六十来岁时已走下坡,有段期间没接任何案子,仅靠徒弟的少许束脩支撑着过日子,看样子人生从此无望,没想到他竟能够再度翻身,三分之二的作品都是在别人退休的年龄以后才完成的。直到以九十二高龄辞世的前夕,他仍辛勤工作,真是不知老之将至。世上有多少建筑师能像他那样,一生设计了两万多件作品,四十年后的今天,仍有人乐意买下他生前的设计图,造新的建筑,如一九九七年七月竣工的Monona Terrace——威斯康辛州首府陌地生市政中心。
今天美国境内由莱特设计的建筑,已有数十座改为纪念馆,供世界各地的莱特迷参观,由此可见他的魁力多么不同凡响。
这些年来我走访了各地的“莱特”,目前只剩宾州“落水山庄”尚无缘结识。可是我已拜读过摄影集、欣赏过纪录片,甚至也特别挑选落水山庄作本书的封面,即使在梦里也去了好几回。但,一直就是没有机会亲自去看看。
在梦想未竟之前,仿佛有份珍贵的距离美感,“落水山庄”成了我内心的向往,只是不知何年何月会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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