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丁沃沃讲话,让人有种酣畅淋漓,想要击节称快的冲动。她的坦诚、率真与犀利,在今时今日流行的一片官腔、洋腔、学究腔、文艺腔中愈显可贵。她对于事物的本真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执著追求,从而总是能够穿越重重表象,直接叩问其源头与根本。一旦得到答案,为诸多女建筑师所共有的那种务实天性便在她身上充分体现,她会自然而直截了当地把该看重的看重,该看轻的看轻。对于丁沃沃而言,能和南京大学建筑学院的教职员工们一起,尝试着在中国办一个有自身特色的新型建筑学院,“我认为是有意义、有意思,而且也能做成的”。

南京大学建筑学院院长丁沃沃
“我其实挺后悔进了这个专业”
丁沃沃的父亲是一位爱画画,喜欢设计制作,能修钟表、做家具,能给女儿做衣服的结构工程师。可能受父亲的影响,丁沃沃从小就喜欢画画、制作,设计服装什么的。另外,她对无线电特别着迷,少年时代还自己动手组装过收音机。
全国恢复高考时,姑妈说了一句“至理名言”:第二志愿填报最喜欢的专业。10年的人积在一起考大学,得有多少能人?!第二志愿,第三志愿能录取就不错了。于是丁沃沃第二志愿报了无线电专业,第三志愿因为喜欢数学就选择了计算机专业。至于第一志愿则报了建筑学。这一方面是父亲的提议,因为父亲当年本来想学的是搞设计盖房子的专业,可志愿填错,学了土木工程,但一直对建筑学念念不忘。而对于丁沃沃自己来说,所谓理想的专业,就是平时上课她有兴趣,同时又可以玩的专业。丁沃沃平生一大嗜好就是“玩”,虽然年龄增长、身份地位变化,只见“变本加厉”,绝不偃旗息鼓。听人家说,学建筑平时可以画画,假期还可以出去玩,倒也觉得不错。成绩一出来,丁沃沃考得挺不错,被南京工学院(现东南大学)建筑系录取了。满心想学无线电的丁沃沃拿到通知书也不是太高兴,就觉得马马虎虎而已。
“我其实挺后悔进了这个专业。”采访之间,丁沃沃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们绝少在此前的访谈中听到的话,让人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这个人做事情不太会通融,喜欢非黑即白。但是建筑学这个专业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专业,很多事我搞不清楚,从本性来说这让我很郁闷。”
第一节数学课,丁沃沃很认真地去听。不料老师说数学对建筑不是很重要,随便学学就可以。非常喜欢数学的丁沃沃对此大为不满。再接下来结构也是随便学学,力学也是随便学学;画画倒是很开心,设计课老师讲得挺好,但是设计的时候她就觉得似乎跟老师讲的一样,但又好像不是这样。当时丁沃沃对专业课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这个专业没有标准,因此也没有办法去努力,就感到这个专业自己不喜欢。那时的课程设定对一些特定基础学科不重视,用的教材也都比较差,暑假丁沃沃就自己跑到新华书店买书去学,因为她觉得那是真本事,应该学好。但到开学又没有时间了,自己也没有劲了。高年级的时候好像才慢慢觉得有点道理了,但还是糊涂。“别人有很多追求,我也想追求,但是没方向啊!我都不知道怎么叫好,怎么叫不好。”
面临毕业时丁沃沃觉得应该去读研究生,也不是因为“追求”,而是因为“一片茫然,还没有心理准备到岗位上去”。她的研究生导师是钟训正院士,钟老的教学方式挺明确,一是要做设计,二是要好好看书。丁沃沃就到图书馆自己去找书,当时那些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著作刚开始传到中国来,都还是原版书,没来得及翻译。现在在美国的刘光华先生说要看就看原版书,他教学生们看原版书,指导他们翻译并且还帮他们校对。从这些西方建筑学的原版书中,她感到原来建筑学是有道理的,只是老师讲得太少了,从那时起她开始慢慢喜欢上了建筑学。
教学,研究,实践三位一体
硕士毕业以后,丁沃沃留校当了教师。其实当时丁沃沃不太愿意当老师,她最想去高校设计院,因为那时高校设计院还有假期,又能做设计,又有寒暑假,归根结底还是为了玩。可后来学校还是让她留校任教,她的“如意算盘”也落了空。第一年上课,丁沃沃不知道怎么教,只好人家怎么教自己就怎么教,给学生改改图,反正改什么学生也都听了。浑浑噩噩教了一年,硕士论文研究教学法的顾大庆也毕业留校了,提出建筑不应该这么教,有理有据地讲了一番。几个青年教师都觉得他讲得对,忽然一下就认真起来,开始跟他搞教改。自从搞了教改,丁沃沃开始认识到,实际上是建筑学内涵决定了教学法的改革,首先要清楚建筑学本身应该诠释什么,建筑设计本身是怎么运作、怎么生成的,然后才能去教学生。建筑学的研究和建筑教育其实密不可分,相辅相成,教学,研究,实践三位一体。当时几个年轻教师经常在一起讨论,气氛热烈讨论特别愉快,通过教改,丁沃沃觉得无论教学还是设计,自己的确有所提高,以前觉得没意思的教学工作也变得比较愉快了。同时,丁沃沃又到瑞士联邦苏黎世高等工业大学(ETH-Zurich)留学了一段时间,ETH的导师很热情,教学上毫无保留。这次欧洲之行更进一步促进了丁沃沃对建筑发展史、建筑学内涵的深层思考。
但是,愉快没能持续多久。教改做到一定程度,再进一步改革就是教学体系问题了,这是靠少数人的力量无法解决的。因此有一段时间,丁沃沃就想去设计院一门心思专做建筑设计。正赶上1990年代初改革开放,也有很多项目可做。可是真接触了设计市场,丁沃沃才发现没那么简单。“在实际工程中,并不仅仅是做设计工作,很多时间是在向业主兜售方案,其次是讨论设计的费用问题。这两项我都不太在行,也不喜欢,有没有必要为此这么烦呢?想通了以后在学校里是最好的,不用为生计发愁,同时可以做点儿设计。”
2000年,丁沃沃和其他几位教师应南京大学之邀,来到南大创立了建筑学研究所。“做这个决定实际上就花了20分钟,电话里就定了。我们也知道创业不容易,这个学科在南大是新引进的学科,重要的学科点还都没有,全要从零开始。迎难而上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这一帮背景以及对建筑学观念比较接近的教师,想按自己理想的方式做建筑教育。我们这些人原来课余时经常聚在一起,大谈建筑设计应该这么教那么教,其实都是空谈。现在机会来了,所以一群人也没多想今后创业的困难,看到的是南京大学的整体实力和人文背景。南京大学领导当时说,你们认为建筑学院应该是什么标准,就按你们的标准去做。这对我们来说很有吸引力。另外,当时教本科教得也厌倦了,觉得研究生的教学还有很大发展的空间,南大的领导同意我们建筑学从研究生教育做起的方案,这样就可以专心从事硕士和博士教学,不用去烦本科的事。最后的一点是,建筑是需要社会基础和人文底蕴的,很多观念问题值得思考,这并不等同于给建筑形式一个说法,在南大这个思考的氛围尤其浓厚。改革开放初期,在全国范围内的展开的关于真理标准的大讨论就是南大的教授提出来的,南大作为文理综合性大学这方面很强。”
“这没有什么好平衡的,我觉得家庭第一位。如果家庭需要我不干这个工作,我立马不干。在我看来就是儿子第一,先生么,可能有点儿对不起,要排第二了。我们都是比较独立的人,也能互相理解。比如人家出差行李是太太来理的,我就跟我先生开玩笑说你没福气得自己理了。但是,在照顾小孩的事情上我想法还是比较传统的,不管怎么忙孩子我来带,一个大男人带孩子太没面子了。我认为作为女性,有一份工作,跟社会有个衔接,把家里面搞好,就很成功了。所以我现在对有些东西看得很淡,因为我觉得我很满足。仅从职称上来说吧,我已经是教授了,还要怎么样呢?在中国女性人口里数一数,已经是少数派了,再不满足就太贪了。”
如果有一天不用做管理工作了,丁沃沃觉得自己能做的还是一个教师的本职工作,教书、做研究、做设计,带研究生等等。没有了管理工作,日子会轻松些,不用那么紧张了。“在这个位子上,说是放松,但心里总是悬着。我是把事情看清想清了再做的,因为一旦承诺去做,我会非常敬业。办学以来学校对我们都比较支持,我和我的同伴们这么费心费力做这件事情到底为什么呢?也就是尝试着在中国办一个比较有意义的新型的建筑学院。从事了这么久的建筑教育工作,有这个机会去和这么好的一个团队做这样一件事,我认为是有意义,有意思,而且也有可能做成的。”
“我讲话比较直,有人说,没有人像你这么讲话的,我说是的,遗憾的是我想改也改不了了,这是我的同事们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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