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对话从当代明星建筑师对建筑表皮的关注的现象的分析开始,并通过对立面剖面化和遮挡两个话题的深入交流,探讨了现象的相似性后面不同建筑师各自建筑观和态度的差异。
对话人:刘涤宇(以下简称L),ABBS建筑论坛资深版主
冯路(以下简称F),上海无样建筑工作室的创始人、主持建筑师

冯路 上海无样建筑工作室的创始人、主持建筑师
现象·态度
L:现在有越来越多的明星建筑师关注建筑表皮。
F:是的。然而建筑表皮这个概念,既可以理解为建筑的一个部件,又可作为一个分析的工具。而对于明星建筑师与建筑表皮的关系来说,可以作为一个现象,也可以作为一种态度来探讨。
L:作为一种现象,明星建筑师对建筑表皮的关注可以从近来有影响的几次建筑竞赛中看出来。比如在中国,有保罗·安德鲁的国家大剧院方案、CCTV设计竞赛中雷姆·库哈斯的入选方案和多米尼克·佩罗的参赛方案以及赫尔佐格和德穆龙的的2008年北京奥运会主体育场入选方案。这些作品中一些主要在建筑表皮上做文章,另一些虽然建筑表皮不是方案最突出的特征,但建筑表皮处理仍然可圈可点。
F:我想,当代明星建筑师对与建筑表皮的关注是有其历史脉络可寻的。王群说:“西方建筑中的表皮处理是有悠久历史的。……到文艺复兴时期,阿尔伯蒂(Leone Battista Alberti)……将建筑的物体性转化为以表皮来组织的视觉秩序。”而后来,到了20世纪初荷兰风格派(De Style)那里立方体被四维分解法拆分为六个平面,表皮开始得以自由的表现。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把建筑划分为体量、表皮和平面,并在新建筑五点中提出自由立面。但是王群认为在柯布西耶那里表皮虽然得以明确但仍然是为体量服务。
L:风格派的四维分解法作为建筑表皮的非连续性的开始,但其带来的最令人兴奋的变化是空间的开放性。在之后的现代主义时代,四维分解法对于建筑空间的意义一直在压倒其对建筑表皮的解放的意义。
而当代,建筑表皮又开始被关注,除了有其历史依据之外,当代的时代因素的影响也不可忽视。当代建筑界与以往对外围学科的关注相比,关注对象更加回归于建筑自身。也就是说,建筑师目光的焦点从社会学、符号学等一些外围概念转移到建筑的本体。而从建筑本体诸命题来说,建筑表皮又是自现代主义运动以来更多以附属的姿态出现而受到关注有限的命题,作为当代建筑领域关注建筑本体的重要切入点之一正当其时。
F:是的,但在当代中国,我担心这个概念会像“建构”那样被误当成一种分类的工具来使用。
L:你刚才说过:“对于明星建筑师与建筑表皮的关系来说,可以作为一个现象,也可以作为一种态度来探讨。” 我们探讨了现象相似性的话题。但在这些现象的相似性后面,同样关注建筑表皮的不同的建筑师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和对建筑的理解是有差异的。也许这些差异也同样值得注意。
F:表皮的情况是复杂的。有的时候它是一种附加物(常常是有功能的),例如赫尔佐格和德穆龙设计的沃尔夫铁路信号站以及他们最近做的那个住宅外面的可收放的弯曲的百页:另一些时候表皮就是建筑的围护结构,例如他们设计的高兹美术馆以及东京的普拉达店。我觉得作为当代建筑中建筑学意义上的进展而言,当表皮作为围护结构时所带来的那种让人兴奋的转变和趣味更令人迷恋。其中有个非常大的转变就在于建筑(building)的内部(inside)和外部(outside)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各种各样的情况。
L:比如开放和隐藏,以及开放和隐藏的不同方式。在开闭之间,建筑表皮不同的表达方式会产生各种各样有趣而微妙的差别。下面我们就通过当代的几位明星建筑师的一些作品,来探讨对于他们,建筑表皮在开闭之间所试图传递的信息和态度的特点和差异。
立面剖面化的背后
F:谈起当代明星建筑师,两个不可忽视的人物是雷姆·库哈斯和多米尼克·佩罗。两人曾经在1989年法国国家图书馆和2002年CCTV两次国际建筑竞赛中同台竞技,并分别胜出。
L:这两次竞赛中两位建筑师提交的共四个方案的建筑表皮处理都有其突出的特点。比如,库哈斯的法国国家图书馆方案,就可以形象地比喻为一块“切开的什锦奶酪”。
这个方案中,库哈斯通过功能分析,认为图书馆的书库部分作为储藏空间,可以适应任意的形状,而供人们活动使用的其它功能空间如阅览大厅、视听室等则需要特定的空间形状。根据这个特点,库哈斯在一个方盒子的形体里面镶嵌了十字形、螺旋形、卵形等一些特色突出的形体,而这些形体之间的剩余空间则满布匀质的书库。这样,建筑的整体结构就相当于一个什锦奶酪。
然而,库哈斯并无意追求这个什锦奶酪的完整性,一些特定形状的形体与匀质的书库空间一起结束于建筑表 皮。这样形成的结构就成了一块切开的什锦奶酪,而建筑表皮试图表现和表达的则是这个什锦奶酪的切开面。有人将这种处理方式总结为 “立面剖面化”。
F: 我觉得,表皮和立面是两个层面上的概念,是在不同的讨论中分别使用的词语。有的时候,表皮和立面是一个东西,有的时候却不是。立面这个概念也是在发展的,比如屋顶有时会被称为“第五立面”。知识的发展除了深度的变化,还产生越来越多的层面,这些层面混杂交错,之间产生各种关联。 “立面剖面化”的现象发生在建筑立面这个层面上,但对建筑表皮的表达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L:“立面剖面化”对建筑表皮的完整性和相对独立性特点提出了挑战。但对于库哈斯的这个方案来说,建筑本身仍然有连续、完整而透明的玻璃建筑表皮。通过玻璃的透明性来展现玻璃后面的建筑构成的剖面化形象。
库哈斯的这个方案在竞赛中只获得了特别奖,而同时参赛的多米尼克•佩罗的方案入围四个中选方案并被选中最终得以实施。佩罗的建筑形体的依据是城市设计,但建筑表皮的表达与库哈斯相反,突出建筑表皮作为独立的构件的完整性和连续性。其透明玻璃和木百叶组成的双层建筑表皮也体现了对建筑表皮的围护和交流两个基本功能要求的思考。两个方案都对当代的建筑师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而两个方案所代表的对待建筑表皮的不同态度在当代建筑中都能够找到追随者。
F:立面剖面化是很有趣的,而且,我觉得它应该是我前面说的表皮引发的建筑内外的关系的一个产物。

佩罗:法国国家图书馆,1989-1996
L:这里可以提到另外的明星建筑师,如赫尔佐格和德穆龙。他们对建筑表皮的关注可谓由来已久。以前其更多地 将建筑表皮赋予相对独立、连续和完整的特点。但2001年他们的巴塞罗那Forum2004竞赛优胜方案则具有比库哈斯的法国国家图书馆方案更彻底的立面剖面化的特征。会堂建筑的前厅部分占据建筑的绝大部分面积,相对匀质的空间中镶嵌着很多形态各异的小空间,如采光天井、交通空间等。而建筑表皮中同样也镶嵌着很多这类形体的被切开的断面。这样的结果,是整个建筑形态似乎是从一个无穷延伸的匀质形态中切割出一个三角形的形态,而建筑表皮清晰地表达了这个切割面的特点。
F:库哈斯的法国国家图书馆和赫尔佐格和德穆龙的Forum 2004 还是有区别的。 虽然大的方面很相似。库哈斯的建筑,立面所表现出来的是建筑内部空间的主体关系的部分体现。(那些体块的穿插。)而赫尔佐格和德穆龙的建筑,没有表现出内部空间的主体性的东西,而是表现出你说的那 种均质化的小东西。这就产生区别了。库哈斯的建筑表皮,具有一定的开放的表达性。(他似乎向来如此。) 而赫尔佐格和德穆龙的建筑表皮,则有某种意义上的隐藏感。带来一种对内部的不可知,或者错觉。(赫尔佐格和德穆龙也是常常如此的,如高兹美术馆。)
L:也就是说,库哈斯的法国国家图书馆方案的立面剖面化与建筑空间组织构思是相辅相成的,换句话说,是建筑整体构思的有机组成部分。而赫尔佐格和德穆龙的立面剖面化主要起源于其对于建筑形态的关注和探讨,与建筑的主体功能和空间组织关系不大。
还有,库哈斯的立面剖面化是各种形态的空间同时在特定面上嘎然而止。但并没有产生建筑内外表皮和内外空间的反转。也就是不同的空间使用了同样的边界。材料意义上的建筑表皮是完整而连续的玻璃,所以剖面化的结果是影响了特定空间的形状,却没有影响特定空间的性质。赫尔佐格和德穆龙的剖面化则使建筑的竖井在建筑表皮上由于被剖切的深浅不一而形成了各种不同的形态。浅的如同建筑表皮的一点点裂痕而不存在空间意义,而深的则形成了形状各不相同的壁龛。还有的斜插入建筑的屋顶,使其还保留一部分内部空间的特征。这样,赫尔佐格和德穆龙的立面 剖面化的结果是产生了建筑内外表皮和内外空间在一定程度上的反转。
立面剖面化强调的是建筑表皮的“截面”的特征而不是围护面的特征,颠覆了传统意义上对建筑表皮的完整性和连续性的理解在视觉上弱化了建筑表皮作为建筑的一个构件的特点,但却为也建筑表皮的表达提供了更多的手段。
F:同样剖面化,但是表现的内容不同,内部(inside)和外部(outside)之间的关系就产 生了不同的结果。这是有趣的,也值得关注。
L:赫尔佐格和德穆龙与库哈斯不同,虽然前者最近的作品也开始出现不规则的形体、倾斜的地面和楼板。但归根结底其关注的是建筑形态。赫尔佐格本人多次提到其对于自然界生成的各种形态的关注,而关注的还是形态本身而不是形态所反映出的逻辑结构。
F:是的。对于自然形态的关注,赫尔佐格自己已经说了很多。 新的EL Croquis关于赫尔佐格和德穆龙专集的第二篇文章名字就是《人工自然》(The Nature of Artifice)。赫尔佐格和德穆龙骨子里是传统的建筑师,正如他们自己说的,建筑师就要干建筑师的事情。他们沉迷于材料的使用,沉迷于自然界的巧妙的形态。他们在用这些东西刷新建筑师的手段和大众的眼睛。
遮挡
L:2002年CCTV方案的建筑设计竞赛中,库哈斯和佩罗再次相遇。两人的风格与十三年前相比有一定的延续性,也各自有很大的变化。
OMA为库哈斯的早年作品《迷狂的纽约》中的“内容的不稳定”词条所作的解释说:“规划教条的演替表现为不稳定现象,这种不稳定现象又是现代化生活的首要特征。内容总是不断变化,但还要整合大量多样、复杂和矛盾的要求。在 “垂直方案”系列中,建筑表皮和室内内容被分离开,形成一系列自发性的方案。”
在库哈斯的CCTV方案里面可以看到这种特征的存在。但这与其说是库哈斯的创造,不如说是库哈斯对已有的形态的发现。现代主义自从沙利文的“形式追随功能”的论断之后,总是试图将建筑的形态与建筑的内容或功能相联系。但摩天楼建筑功能的不稳定的特征使建筑表皮不再与内容密切相关。摩天楼建筑从出现以来一直保持着这种特征。库哈斯的CCTV大楼方案的建筑表皮表现建筑结构受力的特征,与60年代SOM设计的芝加哥汉考克大楼的处理方式很接近,只是审美趣味大异。
从这个意义上,库哈斯的CCTV大楼在建筑表皮上的探讨除了与追求和谐、匀称的传统建筑表皮形态在审美趣味上有很大的差别外,处理思路上并没有太大的突破。库哈斯对这个方案的建筑形态的主要关注点在建筑体量,而表皮仍然是包裹体量并为体量服务的元素。
F:库哈斯的CCTV,建筑表皮在这里相对微不足道,体量是第一性的。你说的对,在这里,表皮的确是附属于体量。
我觉得,库哈斯对待表皮的态度,是符合和遵循他的理论——或者说世界观的。他要把整个社会的那种变动、那种内中隐藏的巨大动力暴露出来。所以,他的表皮必定是开放性的。不管开放的程度怎样,是半遮半挡的,还是完全公开的,态度是一样的。内部和外部的关系很清楚,尽管有时候不是非常显而易见的。
而佩罗的CCTV方案对于建筑表皮的处理就完全不同了。
L:佩罗的方案将建筑的主要功能集中在一个L形体量之中,而把演播室和制作室散布于L形之间形成相对零散的形体。使用四面体遮阳构件密布于演播室和制作间的零散体量之上,形成一种相对软质却很有特色的建筑表皮。这层表皮附加于形体之上,虽然具有遮阳的功能,但其更主要的作用是 通过遮挡使建筑获得自身的鲜明特点。
F:佩罗的CCTV可以说是完全利用表皮来表达其想法。在他这里,表皮可能是第一性的。或者准确点说,表皮和体量是相辅相成的。
但有趣的是,它的表皮却对我有种遮挡的感觉。我不知道他表皮之内发生了什么。这种感觉有点像赫尔佐格和德穆龙的做法,虽然他们的方法论完全不同。
或许当表皮占据了视觉主体的时候,由于它传达了自己的信息,而使得建筑本来的东西被处于弱势的地位。比如努维尔,他是很关注表皮的媒体化。 表皮传达信息成为视觉的主体,甚至建筑的主体。
L:如果提到佩罗的建筑形态的特点的话,我想他是用一种表面上柔性的建筑形态使其在周围刚性的高层建筑群里脱颖而出。与库哈斯的不追求高度而在三维空间内使其形态突出于周围建筑有异曲同工之意。
由于这种柔性的建筑特点集中在建筑表皮,所以我们对于这个方案的建筑表皮的讨论才具有意义。建筑表皮特征的突出导致表皮之外的建筑其他内容相对容易被忽略。但这个方案的遮挡不是由于建筑表皮传递的信息过于突出的结果,而是有意而为之的。因为功能空间自身展现出来的形态并不会是柔性的,所以整个建筑柔性的感觉只能通过部分的遮挡才能够达到。
遮挡作为建筑表皮处理的一种思路由来已久。在另一位明星建筑师彼得•卒姆托的奥地利布列根茨美术馆里面,匀质的表皮是遮盖处理问题的复杂方式的一种手段为了获得纯净而富于特色的室内空间,室内的展厅四壁均为无窗的墙面,靠顶部磨砂玻璃采光。在一个多层建筑中,这样的处理的结果是各层之间有比较大的缝隙。而卒姆托通过将建筑的外面覆盖以匀质且中性的磨砂玻璃建筑表皮,遮挡了建筑处理方式的复杂特点。在建筑的外部形态和室内空间上都获得了极少主义的美学效果。
可以认为,卒姆托的这个美术馆的建筑表皮最根本的目的是遮挡。用单一却又独特的表皮处理来遮挡建筑组织的相对复杂。而佩罗的CCTV方案建筑表皮的目的在于表现,而这种表现的结果也造成了遮挡。
F:我觉得,佩罗的做法和卒姆托的美术馆也还是有区别的。卒姆托的做法,是单纯的表皮。它蒙蔽了整个建筑,建筑表现出不可知的深度,并似乎由此达到一种抽象状态,达到极少。
佩罗的做法,却是利用某种程度上的复杂来蒙蔽另一种复杂。他的过程图可以表现出那种从内部引发的表皮的形 成过程,如何最终形成了自身的形态。也就是说表皮自己发展成了主体。
佩罗的表皮和建筑内部空间是密切的。而卒姆托是抽象的,是某种程度上的脱离。这点很有点类似赫尔佐格和德穆龙的态度。
L:这么说起来,我觉得佩罗的建筑表皮可以用服装来比喻。服装在遮蔽身体,同时又依赖于身体的特征来展现其自身。而卒姆托的建筑表皮可以比喻为盒子。
F:嗯。我觉得,卒姆托是欧洲理性主义的典范,他的作品有一种对于抽象的向往。
L:这种理性与逻辑的理性不同,是一种先验的理性。对于秩序的追求。而建筑表皮的遮挡是其实现理想的秩序感的主要手段。
而赫尔佐格和德穆龙的2008年北京奥运会主体育场的入选方案也很有趣。这个方案的建筑表皮并没有遮挡,结构体系暴露在外面成为建筑表皮的一部分。但通过一些与建筑结构构件断面及形式相同或相似的联系构件和装饰 图10:卒姆托:奥地利布列根茨美术馆,剖面图构件的干扰,模糊了建筑结构体系的特征,达到了一种隐藏的效果。建筑本身所展现的也就成为纯粹建筑表皮的视觉冲击力。
F:嗯。遮挡并不是隐藏的唯一手段。伪装也同样可以达到隐藏的效果。而隐藏并不意味着仅仅由建筑表皮来唱独角戏,其所达到的一种深度感的错觉,一种某种意义上的不可知性同样值得注意。
跋
L:在前面的对话中,我们通过比较的方法,探讨了当代明星建筑师对建筑表皮的关注,以及这种关注作为现象的共性和隐藏在共性后面的明星建筑师们各自建筑观和方法论的差异,这些差异所展现的建筑内外关系在开闭之间的一些微妙的联系和区别,是探讨当代明星建筑师和当代建筑现象的一个很有趣的角度。
F:把表皮作为分析的工具而不是给作品定义的标准,这点是挺重要的。现象的相同或相似有着自身的原因。但通过不同建筑师与案例的深入比较,我们可以发现,许多看似相同的做法其实却有态度上的根本的区别,而剥离表象之后的分析中所能逐步引发出来的进一步思考,或许就是存在于开闭之间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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